一直以來，他這樣努力地追求力量，讓自己變得更強，除了野心和欲望的驅使，更因為他不想讓這個人失望。

他想在這個人的眼睛裏看到讚許和欣慰的神色，哪怕一絲一毫的晦暗沮喪，都會讓他心如刀絞。

然而……從現在看來，自己似乎註定走上一條與他的期待背道而馳的道路，即便再不情願，也只能在這條荊棘遍生的路上越走越遠，無法回頭——

權力和力量的欲望無止無休，一旦開始追逐，就只能一口氣攀上峰頂。否則，便會摔得粉身碎骨，萬劫不覆！

他低頭默默推著輪椅，半晌，忽然低聲道：“師傅，我真的不想讓你失望……”

“那就盡你的所能，做到不讓我失望。”

當代劍聖擡起頭，眼中映出浩渺湖水，語氣和煦如拂過湖面的微風：“昊天，你一直是個很要強的孩子，這些年也的確變得很強——但真正的強者，是能操控力量，而不被力量所操控的人。”

聽到這句話，淩昊天沒有反駁，只是抿緊嘴唇，微微低垂下眼。

“我記得你初上清涼臺時曾說過，要變成強者，扼住命運的喉嚨，而不是被命運所操控。可是昊天……對力量的追求是沒有止境的，如果你執意孤行，到頭來只會被自己的欲望所驅使吞噬，這難道是你的初衷嗎？”

當代劍聖望著道旁一叢盛開繁茂的雪白薔薇，語氣雖然輕微，卻像一支鋒銳冷矢，毫不留情洞穿他的心臟。

淩昊天閉上眼睛，不禁微微苦笑：是了……他的一切智謀手段以及猜度人心的本事都是師傅教的，師傅又怎會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麽？

他知道師傅說的沒錯……不止是師傅，連飛廉都屢次提醒暗示，自己在這條路上越走越遠，行事也越來越偏邪，幾乎完全違背了當初創立征天軍團的本意——以兵弭兵，以戰止戰！

最好的反擊是威懾，最強的戰略是拒敵於國門之外，一味的軟弱退讓只會讓敵人更加得寸進尺，只有展現自己的強大，才能讓他們心存顧忌而不敢肆意妄為——

這是當年他因創建軍團而叛出師門時，對師傅親口說的話。

而現在……他不僅違背了自己的誓言，也違背了對師傅的承諾。

十九歲那年父親因事故身亡，他在董事會最大股東家族的支持下登上總裁之位，從開始的有名無實，到一步一步成為財團的實際決策者，再到現在總攬軍政大權，已經過去了整整十一年。

交織了權欲和陰謀的十一年，從鮮血和殺戮中走出，當年那個心高氣傲的少年已被侵蝕殆盡，活在世上的是冷酷決斷的淩氏少帥！

已經走上這條路，他就再也無法回頭。

“師傅，我不想讓你失望……可是現在，已經走到這個地步，我只能進，不能退！”

淩昊天推著輪椅進了臨湖一間水榭，推開雕花木窗，一陣清風夾裹著清新水汽撲面而來，卻無法驅散這對師徒間僵持凝重的氣氛。

“董事會掣肘未除，索菲爾在旁虎視眈眈，還有各方政府軍，無數雙眼睛都盯著淩氏和征天軍團——這個時候，我若心軟後退，淩氏必定淪為俎上魚肉。”

這些本是淩氏絕密，一直被他藏在心底，諱莫如深。只是……在面對師傅時，他堅冷如鋼鐵的心臟總會不由自主生出動搖，不知不覺間，便將這些重逾千斤的隱秘一一吐露，渾然忘記還有肖明遠這個外人在場。

好在肖明遠也是聰明人，察覺到氣氛異樣，心知這對師徒必然有極為重要的事情相談，借口欣賞薔薇躲出水榭，總算沒聽到這些要命的內情。

“我知道……與這些虎狼之人周旋，你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，必定辛苦至極。”

雪萊微微嘆息，頭靠在輪椅上，似是這樣的談話讓他有些精力不濟：“可是你行事如此不留餘地，遲早會自招禍患，陷自己於絕境。”

行事不留餘地……

淩昊天不易察覺地皺皺眉，想起這是當年叛出師門時，師傅對他下的評斷。

當時他剛鏟除董事會中態度最為強硬的反對異己，創建了征天軍團，卻也因此和師傅發生了最為激烈的一次爭執。

時隔七年，他已記不太清自己都說了些什麽，只記得離開師門時，師傅眼中露出疲憊刻骨的倦意，淡淡拋下這樣一句話——

行事太過而不留餘地，遲早會自招禍端……日後，你好自為之吧。

想起師傅當時洞徹而淡漠的神色，他眉心微聳，本能從心底騰起一股抗拒，克制不住地微微冷笑：“那又如何？當日長平一戰，秦軍活埋降卒四十萬，也是絲毫不留餘地，可也沒誤了那位千古一帝的聲名和霸業！”

話剛說出口，他就後悔莫及，低垂了眼，不敢去瞧師傅的神色。只能感覺到那人一雙眼眸溫度盡失，冷冷盯視在自己面上，全身肌膚瞬間繃緊，連四肢都僵固住，甚至無法移動手指。

“你知道，你在說什麽嗎？”

許久的死寂後，雪萊低聲開口，語氣中透出一股淡淡的肅寒之意。

淩昊天只覺得頭皮發緊，咬住唇：“知道。”

“水能載舟，亦能覆舟……秦皇雖然一統六國，卻最終不過三世而亡，歸根究底，還是行事太過，招致四方仇恨，群情激奮，以致於釀成禍端。”

這樣的口吻讓淩昊天不自覺地想起當日叛出師門時他曾說的話，心頭先是一窒，繼而翻騰起更為強硬的抗拒之意，居然咬牙硬頂：“那也是因為後人不肖，若有嬴政一般的智謀手段，盡除異己，自然天下歸心，再無人敢犯上作亂！”

“昊天！”

他話音甫落，雪萊忽然重重拍了一下桌案，茶盞被震得翻轉一跳，茶水潑濺而出，從桌面緩緩滴落地上。

“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！”

他鮮少如此聲色俱厲，連水榭外的肖明遠都被驚動，不由詫異望來，不知這對師徒因何起了爭執。

淩昊天在雪萊門下多年，知道他如此發作就是動了真怒，不敢再出言頂撞，低垂下頭，默默咬住牙。

雪萊一句話說完，眉心微不可察地皺起，臉色隱隱泛起青白，不覺咳嗽兩聲，低緩了語氣問道：“你還記得劍聖一門的創派宗旨是什麽？”

淩昊天低俯著頭：“記得……止戈為武，蒼生何辜。”

“止戈為武，蒼生何辜……這八個字說來簡單，卻是無數人命鮮血換回來的！”

雪萊用力捏住輪椅扶手，眉心一縷神色似苦痛似郁憤：“是，力量達到頂峰時，的確可以武力平定四方，鏟除異己——但你有沒有想過蒼生萬民？便如普通百姓，他們一生所求不過平安康樂，衣食不缺。但若戰禍一起，這些人便要被迫流離失所，更有甚者，妻離子散，家破人亡！這樣的例子就算在當今之世也不少見，你還要再多塗炭生靈嗎？”

他慢慢說完這段話，每個字都似帶有棱角，幾乎能將耳廓刮出血來。淩昊天垂著頭，面容肌肉微微抽搐，終於還是忍不住反駁：“天地不仁，以萬物為芻狗——所謂大道無情，大治之前必有大亂！秦皇一統六國前不也是戰火連年？可即便如此，也不影響他百年後一統中原的聲名威望！”

“師傅也曾說過，弟子能力心胸都屬王霸之才……既然如此，您又何以斷定我做不到秦皇當年完成的功業，不能開創另一個大一統的時代？”

這是他第一次在授業恩師面前透露自己的野心和志向，說來漫不經心，每一個字卻都帶著股不可一世的霸氣與欲望，那是將整個世界捏握於掌中都舉重若輕的淡然與篤定。

“你……”

雪萊只說出這一個字，忽然臉色大變，捂著胸口一陣咳嗽，全身顫抖著，連話都說不出。

“師傅！”

淩昊天一驚，忙從手邊的桌案上倒了杯熱茶，剛要遞給他，卻看到有極鮮艷的血色沿著長衫衣襟慢慢綻放開——

有一個剎那，他以為是水榭外的火紅薔薇盛開燦爛如錦如霞，甚至映紅了那一襲銀灰長衫。

然而下一刻，他看見有血沫從那人捂住唇的清瘦手指間汩汩滲出，伴隨著一下下喑啞低沈的咳嗽聲，迅速染紅了衣襟。

“師傅！”

淩昊天只覺得腦中“嗡”一聲響——那個瞬間，一貫冷靜淡然的淩氏少帥悚然動容，所有的理智清醒震成一片空白，慌亂如一個未經世事的孩子，什麽都想不起，只能茫然扯住那人衣袖，連聲呼喚：“師傅，師傅你怎麽樣了！”

肖明遠聽著動靜不對，回頭看時才發現出了事，忙三步並作兩步奔進水榭，瞧清楚狀況，急忙道：“他這個樣子，是不是身上有病？趕快叫醫生啊！”

被他一言提醒，淩昊天終於反應過來，匆匆起身：“我馬上去請波鳥醫生。”

醫務部中有資歷的軍醫大多是董事會派進來的，經過上次清肅，已被清洗的一幹二凈。即便還有可用者，淩氏少帥也不放心讓他們來為雪萊看診，驚急之下，能想到的合適人選唯有波鳥一人。

他剛要轉身叫人，手腕驟然一緊，卻是被雪萊死死拉住！

鮮血無窮無盡地從他口中滲出，那人渾身痙攣，甚至說不出完整的話，只能用目光阻止他的舉動——

不過一個眼神，淩昊天就明白了他的意圖：是不想讓好友再被卷入這個泥潭，受池魚之殃嗎？

慌亂的眼神迅速冷定清醒，掠過一絲百感交集的苦笑：師傅……果然是師傅，無論身在何地，自身處境怎樣危險，首先考慮的仍然是身邊人的安危。

作者有話要說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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